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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梢子呜呜地打着口哨,一气儿也不歇
猫头鹰咕——一声;咕――一声,一忽儿远,一忽儿近,好像在林子里,又好像蹲在屋顶
瞪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逡巡着黑暗中的事物
风野马般的横冲直撞,猪圈,牛棚,鸡窝,粮仓子,豆垛,柴禾堆,能翻的全翻遍了
它还不客气的卷走屋顶的茅草,甩到院子,街巷和更远的地方
白天,它埋伏在村子外面,避开狗的监视
傍黑时,一小股,一小股的潜入村,半夜突然展开攻势,毫无防备的村子抵挡不住,被掀起一角竖起来,将我跌入万丈深渊,我恐惧,颤抖,哆哆嗦嗦,辨不清自己到底在哪
后山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针叶林和阔叶林如同一根根直立的毛发,糁人的口哨正是它们制造出来的
我觉得后山那块凸起的前额快要塌了,在风的作用下,酥的像面包渣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破空而降,把我们的房子砸个大窟窿
“妈,后窗遮好没有?”我缩成一团,闷声闷气的问母亲
我不敢从被子里露出头,手脚也不敢
炕很凉,可我身上全是汗,手心脚心也湿漉漉的
我想要是后窗遮不好,猫头鹰,风,还有后山的前额,它们兴许都能从那里闯进屋子,那情景太恐怖!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还击的力量,只好任其摆布随意发泄了
“放心吧
你哥上了窗板
”母亲说
我看不见母亲,跟她隔着两个被筒的距离
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心跳
这让我稍稍平稳了点
“妈,外面太吓人了,会不会出事?” “小孩子家,瞎说!”母亲伸手掖掖我的被子
“妈,你听,她们在唱什么?” 母亲没说话
我知道她也在听,手鼓和腰铃砰砰咚咚响,女萨满长长短短带着颤音的颂喁之声,纷纷跃过石墙,刺激我们的听觉
对于我们家的门窗缝隙,它们比我们更熟悉
“妈,四儿这回儿干什么呢?他会死吗?” “睡吧
明天得上学呢
”母亲答非所问
母亲摸索烟笸箩,点颗烟
吸一口,叹气
显然,她也睡不着
烟火一明一灭,我想到了四儿,四儿的命就像烟火,明明灭灭
人生下来就是为死的,谁也逃不掉
但是,四儿还小呢
这么小,生命的信子捻断了可惜
醒时,天大亮
胡乱拔拉点饭,上学
一整天恍恍惚惚,课堂上走神儿,老想着晚上的事,究竟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分不清
或者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望着后山发愣
后山的背鳍上生着一溜杜鹃,随山势隆起,凹陷,弯曲
是那种高山杜鹃
单瓣,花粉,淡或浓,花期长
不见得有多香,但它是春天的信号旗,它一开,村里人便说,该送粪啦,该插犁啦,该播种啦
落叶松,青冈柞,水腊,三角枫,白桦,紫椴,胡桃树,黄柏此类高大树种和珍珠梅,抱马丁香等矮小灌木,以及蒿草植物,合成后山的特写镜头
技术手段再高明的摄影师,也拍不出后山野性的神韵
后山相当于迪斯尼乐园,供人采集浆果,捉迷藏
我还曾经用铁镐破开土皮,垦一小块地种粘玉米
甚至挖到过几枚锈迹斑驳的铜钱
铜钱缺了口,年代尚清晰,嘉庆通宝,乾隆通宝
当然,那时不知乾隆嘉庆是谁,后来学清史,才知道铜钱的方孔,其实是一条往回走的路
是一个孩子最早的启蒙教育
除此之外,后山还给了我一种深深的畏惧和恐慌
每次想到它,梦到它,都仿佛一张幽深的大嘴,一条带倒钩的舌头,阴森,寒冷,雾气弥漫
它使我对以上叙述的细节几十年记忆犹新
它对我产生的深刻的影响,直致青年――成年――老年――死亡
后山不光有树,有花,有草和铜钱,后山也有蛇,成群的蛇
青皮,黑白斑纹,红绿斑纹,黄白斑纹……长余一米,小不足寸
这种因犯诱惑罪被罚用腹部行走的动物,奸诈,狡猾,恶毒
隐在草丛,不露声色,蓄意谋划,出其不意
遭到村人的讨厌,憎恨,不寒而栗同时又莫名的敬畏
许多年后的一天夜里,在回味和思考那件事情的时候,我突然悟出这样的结论:越是不声不响的,对你的潜在危险系数越大
因此你得集中精力,倍加小心
校长说,每个人拣捆柴禾,天冷烧火炉
每个人都上了后山,四儿也去了
每个人都扛了捆柴回来,四儿也扛一捆柴
四儿是最后回的,四儿把柴放到柴堆,四儿说,秋老虎,热,喝点水
四儿趴在校西的小河边喝水,站起来,用衣袖抹抹嘴
转身,上小土坎,走到二年一班教室门口,四儿栽倒了
事先一点征兆没有
当时我正蹲在大杨树底下,拿一块聚光镜照黑蚂蚁
那只蚂蚁仰面朝天,蹬踢着细脚,反抗和挣扎无济于事,因为它是弱者
弱者是强者的牺牲品,玩物
循声跑去看四儿,他被人抬到教室,平放在课桌
四儿口吐白沫,人事不醒
校长掐人中,不醒
便问谁和四儿一起拣的柴禾
铁柱诺诺的说,他和四儿一起去的,还有,他挨个点周围的几个,他们
校长问,遇到什么没有,或者乱吃什么没有
铁柱摆手
铁柱使劲低头,要是地上有个洞,他就能把自己倒埋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说
“拣柴禾的时候,四儿打死一条蛇
两条,跑了一条
”铁柱终于说出来
“是了
中了蛇毒
”校长若有所思
四儿的爹妈带他到镇上的医院,住了几天,四儿病好出院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是好了的四儿行为反常,发呆,犯傻
有时动作异样的敏捷
村子人说,这孩子怕是中了邪
蛇有忌妒心,会报复
四儿的爹妈请来萨满,请一拨又一拨
四儿的病总不见好
校长说,到省城的大医院瞧瞧吧
四儿的爹妈就带他进城
住了半个月,回家了
四儿的气色看上去不错,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
四儿的爹妈说,城里大夫说了,四儿没啥大病,城里医院太贵,庄稼人也住不起
好了一段时间的四儿又疯癫了
从那以后,四儿再没清醒过
打人,砸东西,遇谁打谁,逮什么砸什么
有时还溜到学校,在窗口嘻嘻笑着看我们上课
要么一个人在操场转悠,嘟嘟哝哝说些听不懂的话
低年级学生怕他,校长跟四儿的爹妈说,以后别让四儿到学校来了
四儿的爹妈便把他锁在家里
四儿细长的眼睛天天吊在玻璃上,国字脸贴成一张大饼子
四儿疯癫了好几年
爹妈有空,就把他当犯人那样到院外放风,差不多了又关回屋里
有一天,他弄断了锁,独个跑出去,在村里逛悠好大一阵,谁也没发现他
村里人全忙着自己的事情,忙着养家糊口,淡忘了四儿
四儿去找学校,可学校搬了地方
四儿就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大概四儿觉得没意思,一抬头看见电线上的鸟,模仿鸟飞翔的姿态,就爬上去了
我想肯定是这样,要不,他爬那上边去干吗呢?我设想了多种四儿的死因,只有这个还算站得住脚
但我不敢设想,四儿有没有去后山
有没有去看那棵早年挂着广播喇叭的粗柞树,那个神秘的,可匍匐进入几米的洞穴,据说那是蛇窝
四儿是怎么爬上电线杆子的,怎么触到高负荷电压的,没人清楚
下午有人看见他的时候,他的口,鼻子,耳朵,全出血了
血在阳光下凝成黑紫色,姿势像聚光镜下的蚂蚁
四儿的妈没哭,四儿的妈那时已经成了女萨满,为十里八村的乡亲跳神请仙,解难治病
四儿的爹妈用一口薄皮棺材装殓了他,埋在离村很远的山上
那里极少有人去
四儿的爹妈搬走以后,坟口的三块石头倒了,坟坍塌了
小土包平了,一年复一年的青草掩盖了一切
看上去,与周围毫无二致
岁月流年,四儿的时间表停顿,他还是十四岁
而我们老了,越活越靠拢四儿的方向
越活越嗅到宿命的味道
人一老,脑筋迟钝,有些事情懒得也无法追根溯源,自然还原不了事情本身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记住了整个事情的过程,以及我们对此产生的感慨,感叹和个体性认识
一个看法捧走一个变化,一个一直带走一个感化
小女孩吓得屏住了透气
一个人,当然没什么好玩儿的
我不是孙悟空,随便拔根毫毛就能再变出一个自己来,然后两个孙悟空对打,或者相互抓虱子玩儿,共乐融融
不过我可以跟自己下象棋,虽然我不会分身术
找一副象棋,在地板上摆开,红方我作主,黑方也归我管
红方架中膛炮,黑方跳屏风马,红方马后炮,黑方抽将叫杀,一招一式,全出自我的意思
当然,棋下到后面,便具有了自己的棋路,于是谁胜谁负,也不是我能随便左右的
这样的棋,无论红胜还是黑胜,或者双方战平,于我而言,都能不喜不悲,泰然处之
可是那天下午真地真地有一匹鱼在天空中飞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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